天际泛红,又转白,穿的男人站在秋敏面前,表情凝重:“如果……我说如果,能证实孩子确实是往这一片来了,时间已经过去一整夜,天又这么冷,希望很渺茫了,你有个心理准备……搜救队正在做准备,再寻下一波……”
前一天晚上,理发店打烊后,秋敏回到家已经是半夜,喝多了的老周死猪一样地瘫在沙发上,家里一片狼藉,秋敏顾不上收拾,第一时间去敲儿子周越的房间门,却久久没有回应。
推门进去,床铺整洁,书桌有序,从前周越读书时的书本作业,分门别类地码好,贴着墙壁摞得高高的,台灯调到最亮那一档,投下的阴影正好打在椅子上,有一瞬间,秋敏觉得儿子正伏案温习。
她摇着老周问孩子去了哪儿,大半夜的,怎么会不在家,喝得迷迷糊糊的老周大手一挥,将秋敏掀翻在地板上,自己翻个身嘟嘟囔囔。
腊月二十六,年关将近,远处的集市已经热闹起来,秋敏在台阶上坐定,一颗心就像眼前水面上飘着的枯枝,浮浮沉沉,下一秒一个浪头打过来,似乎就要溺在底下,再也发不出呼吸。
大概美人多歹命,秋敏十三岁那年,她爸没了,农忙时节,大丰收让人心生喜悦,她爸和同村人喝酒,喝多了半夜回家,一脚踩空,跌进壕沟,第二天才被人发现,脑后的血迹都已经干硬成块。
乡下女人,没文化,没技术,空有一股子力气,便也只能依着这唯一能出的力去换钱,维持孤儿寡母的生活。
别人守鱼塘都是两口子一起,夜间也好做个伴,只有秋敏母亲,孤零零一个,看上去形单影只,可怜的紧。
秋敏初中毕业后曾去过那个临水的小屋,石棉瓦搭就,低矮潮湿,夏日里,一到下午四点左右,西山太阳便将几平米的空间映成满眼的红色,像极了咸鸭蛋的红油。
秋敏陪着母亲躺在黏腻的凉席上,一边和蚊子斗智斗勇,一边偷偷抹眼泪——她妈枯瘦的臂膀和凹陷下去的眼眶无一不是这残酷生活的缩影。
凌晨四点,闹铃上头,秋敏看见她妈一骨碌坐起来,静默片刻后长叹一口气,随后就顺手扯一把尼龙绳,40瓦的灯泡将屋子里映的昏黄。
秋敏也跟着起床,母女俩就着屋外的水龙头刷牙洗脸,谁也不开口说话,等到洗漱妥当,秋敏才将疑虑缓缓道出:“妈,这么早起来做什么,外头天还黑着。”
夏日天热,怕塘里的鱼儿缺氧,便要赶在日头出来前检查增氧棒,看是否能正常出氧,还要喂鱼食,顺带着观察鱼儿们的状态,以免出现瘟病,殃及一池。
一条石船泛在塘上,秋敏提着手电筒,光圈投在水面上,是一片波光粼粼,她妈熟练地撒着鱼食,时不时捞出一条鱼来观察,偶尔还用船舱里的塑料水舀盛上一瓢水查看色泽。
“妈,让哥哥去上大学吧,反正我成绩不算好,勉强读个二流高中也是拿钱开玩笑,我还不如进厂里挣钱,我们一起把哥哥供出来。”
秋敏跟着本家亲戚南下打工那天,她妈哭红了眼睛,一为自己扛不起的生活重担,二为心里对秋敏的歉疚。
这几张寄到学校给哥哥,那几张寄回老家给她妈,剩下两张,她留着当生活费,反正厂里食宿包了,她要花钱的地方不多。
老周对秋敏的关注,从刚开始工件的出彩,到后来对人品的欣赏,不自主的,放在秋敏身上的眼光就多了些。
大概是年少丧父,心里头的恋父情节在老周的关心里得到释放,秋敏就在老周日复一日的殷勤里迷失了方向。
可秋敏就如同耳朵里塞了棉花,软话硬话一概听不进去,旁人说得多了,秋敏倒红了脸,一边心虚地辩解自己和老周没那回事,一边在心里暗自骂人多管闲事。
秋敏她妈心里不痛快,却也不疑有他,只说让秋敏年后抽时间回去一趟,她哥在学校找了几份固定的临时工,生活也算稳定了,俩商量之下,还是觉得应该让秋敏继续读书,哪怕是个职业学校,肚子里多灌几瓶墨水,总是有好处的。
平白无故的恶心干呕,毫无征兆的头晕目眩,还有整日提不上来的精气神,样样都在提醒秋敏,她把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,供别人鄙夷白眼,供别人谩骂唾弃。
秋敏才刚满二十岁,慌慌张张地找到老周问怎么处理,老周开心得很,一头哄着秋敏生下来,一头又承诺会离婚给她正名分。
在老周租下的房子里,秋敏待到了腹中胎儿四个多月,走黑路子做B超,是个男孩子,老周几乎蹦起来。
秋敏挺着快七个月的肚子,带老周回家见丈母娘和大舅哥,翘首以待的俩在看到老周的一瞬间双双呆愣。
带秋敏出去的亲戚,曾支支吾吾说过些事情,明里暗里要秋敏她妈多多指点女儿,不能干遭人骂的事情,可秋敏她妈如何能猜到竟会是这样的点拨。
准备颇久的宴席成了煎熬,秋敏她妈全程黑着脸,不发一言,等到宴席过后,老周连同他带去的礼品,一同被秋敏他妈送出门外。
“可我就是爱这个人,你说我有什么办法,他为我离了婚,抛妻弃女,我得跟他好好过一辈子才算报了这份恩情。”秋敏反嘴。
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停,到最后,秋敏她妈口不择言,骂秋敏贱兮兮,一下子戳了秋敏的肺管子,要不是因为肚子大了,秋敏恨不得蹦起来反驳。
老周前妻去厂里掀了他过往的烂事,厂里以作风问题为由将他辞退,娇妻憨儿在侧,老周并未想到往后该如何过下去,一赌气,带着秋敏和刚出生的儿子周越回了老家,回去之后才发现,以他的年纪,要想从头再来,谈何容易。
日复一日的现实打击之下,老周的意气风发已经渐渐远去,除了要养秋敏和小儿子,大女儿的抚养费也月月准时来催,家底掏空后,老周也不得不过起了节衣缩食的日子,只是从前大手大脚惯了,这样的生活尤显寡淡清苦。
失了指望的秋敏只能自己努力,在小区楼下的理发店当学徒,既能挣些钱,又能学手艺,还可以照顾家里。
三年前,理发店转让,秋敏用房产抵押办了,将理发店盘下来自己做,生意还不错,原以为有了钱日子能好起来,没想到老周的心结却转到了秋敏同男顾客的关系上。
起先只是嘴上争辩,后来发展成大打出手,老周上了年纪,可到底是个男人,秋敏和儿子便经常在他酒醉后的拳头下默默拭泪。
再后来,老周染上赌瘾,成天泡在麻将馆里,好几天不着家,只要回去就是找茬吵架,然后翻箱倒柜地找钱走人。
秋敏找儿子聊天,说了一长串的话,儿子只低头,不回应,临了,他问秋敏:“妈妈,你和爸爸整天吵架,为什么你们还不离婚?”
秋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带着儿子去医院,医生在他两个胳膊上发现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割痕,有几道正好在动脉的位置。
秋敏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儿子的治疗上,第二天,她向老周提出分开一段时间,老周却撒泼打滚着不同意。
“他就是好日子过多了,闲的发慌,想死就去死,划了这么多道口子都死不了,说明他就是为了吓唬你!”
秋敏铁了心要离婚,老周无赖一样地要全部家产,可想到要给儿子治病,秋敏到底是硬气不起来,只能诉诸法律。
这一次,是秋敏去店里把一切事项都交代清楚,打算带着儿子回娘家那个小县城待一段时间,她交代儿子在房间里等她回来,可她没想到老周会回来,更没想到父子俩掐架会逼走儿子。
儿子闭着眼睛,睫毛纤长,秋敏记得,他出生那天,接生的医生还夸了一句“这孩子眉清目秀的,真好看”。
后来小家伙一点点长大,会咿咿呀呀了,会扶着墙走了,能说完整的句子了,能跑能跳了……每一次解锁新技能,都是秋敏陪在他身边。
再后来,小家伙读幼儿园,那时家里条件不好,他比同龄孩子都懂事,从不跟秋敏要零食玩具,就连衣服,也是等到裤腿短了一截才愿意换新的。
那时她和老周三天一小吵,五天一大吵,吵到邻居报警说扰民,都来了,他们也只是当时收敛,过后变本加厉。
她不是没想过离婚,可紧跟着跳出来的念头就是离了婚就要被娘家妈妈和哥哥看不起,她不能让人看她的笑话。
再再后来,儿子生病了,她胸腔中强撑的那一口气终于没熬住,散了个干净,可她又为了身外之物上演离婚拉锯。
她裹着棉衣,发丝凌乱,脸色惨白,嘴唇哆嗦着,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如同生了锈的铁器,迟钝又苍老。